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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蔡格森
中國茶文化傳統中有沒有茶道?
「沒有,日本才有茶道。」中國人喝茶,講究的是茶藝,並沒有茶道這兩個字;很多人會這樣回答。
事實上,中國有茶道,是由歷代茶文人累積下來的茶文化,只是不強調「道」字。
日本茶道常被提出來的,是茶禪一味,是和、敬、清、寂,是侘。對愛茶人,對有與趣探討茶道的人,什麼是侘?什麼是和敬清寂?想了知其內涵,卻宛如霧中尋鳥聲,似東又西,不易捉摸。
中日茶道所以不同,主要是日本傳演茶道源自禪僧茶人,中國則來自閒淡文人;日本茶人刻意標舉求道,中國文人卻只是自在吟詠,以茶為伴,茶是平常事。
什麼是茶道?
茶道最早出現在中國唐朝,常被提到的有兩例,其一是詩僧皎然,他在「飲茶歌誚崔石使君」詩中,有「熟知茶道全爾真,唯有丹丘得如此」句,句中出現「茶道」一詞。另有一例,是封演的封氏聞見記,談到當時「茶道」大行,唐朝的王公朝士無不喝茶。
識茶、煮茶是茶道的一部份,封氏談的是喝茶風氣大起的社會現象;皎然的詩句,說茶道可以「全爾真」,此真是道家講的真人,但茶如何能讓人保持真人的面目,只有如丹丘這類的神仙道士才知道,一般人顯然無法窺其一二。
茶道包括:茶事、茶法、茶味、茶樂、茶心。茶事是與茶有關的知識、文化;茶法包括水、火、茶具的煎煮瀹飲方法;茶味是細品茶中香濃餘韻滋味;茶樂,是伴隨品茶而來的賞鑑詠歌樂趣;茶心,則是品賞過程的心跡。
日本茶道始祖村田珠光有次被問:「什麼是茶呢?」他的回答:「茶非游非藝,茶道的根本在於清心,這也是禪道的中心。」茶道的精神是「謹、敬、清、寂」。他在另一篇《心之文》的短文中,也強調「成為心之師,莫以心為師」。從他的回答可知,茶道所涉雖廣,但日本茶道的核心,是茶心,是茶會賓主間的心跡心影;要從此中探索,才能解茶道的面目。
村田珠光是日本戰國時代,中國明朝永樂弘治間的茶人。二十幾歲的時候,曾在京都大德寺追隨一休禪師參禪認可,悟出「佛法也在茶湯中」。村田珠光將當時風行日本的各類茶會,導正為以茶問心的茶道,將禪宗修心的功夫,用到茶會上,從此樹立了日本茶道的獨特風貌。
村田珠光茶道的繼承人,包括再傳弟子武野紹鷗、最後集茶道大成的千利休,都曾入禪寺參禪,武野紹鷗還獲得「一閒」居士名號,去世時他曾追隨的士林禪師為他的肖像題贊,有句「料知茶味同禪味,汲盡松風意未塵」,直指其茶道根源,茶禪同一味。
佛家談修持禪坐,無不強調要調身、調息、調心。參加日本草庵茶會,步入露地,就彷如進入世外淨土;小路中途,還陳設石水缽,讓客人洗手漱口,洗滌身心,再從窄小入口進入茶室。這一路的過程,寓意調身調息,最後在茶人抹茶輾轉的動作中,進入調心,無非都是禪家功夫。
茶道集大成的千利休,將村田珠光的「謹、敬、清、寂」,改為「和、敬、清、寂」,以和替代了謹字。和敬清寂的字面,祥和、敬意、清淨、空寂,並不難理解,但要細究,其實有佛法大意:
和:無分別心。
敬:去我執我慢。
清:止妄。
寂:不動心。
也就是說,和敬清寂是顯露在外的面目,而無分別心、止妄、到不動心,則是心地的風光。抱無分別心才能平等待客,去我執我慢才能起敬,止妄心方得清淨;不動心、不隨境起波瀾自能入寂。而這些,都是禪門修持、茶道用心處。
茶會,有人泡茶抹茶、有人喝茶,茶室內的和敬清寂,不只茶人如此,茶客也是如此,才能完成圓滿的一期一會。
有一則故事,說陸羽有一次應一位官員邀請煮茶,在陸羽之前,這位官員已請了另一位茶人展露過煮茶功夫。這位茶人穿著一身不凡的茶人服入席,煮茶論茶頭頭是道,讓這位官員十分認可。等到陸羽受邀上場時,他穿著一身鄉野粗衣,煮茶說茶也看不出有什麼高明處,官員就草草賞錢將陸羽打發了。
這故事中的官員,心中充滿我執我慢,冷眼打量陸羽,這場茶會的氣氛,可想見一定離和敬清寂遠矣;這位官員也因此錯過茶聖陸羽。
許多茶文化的研究者或茶人,都試圖從日本茶道的和敬清寂中,尋找屬於中國茶道的四字訣,只是繞來繞去似乎都被和敬清寂綁住,難有突破。茶道中的茶事、茶法、茶味、茶樂、茶心,中日茶生活雖各有內容,但如賞畫賞器、如插花煮水,卻都無二致,只是茶之心,日本茶道走上禪修道路,中國文人喝茶品茶,卻是落在一個「閒」字。
中國喝茶方式,到明朝時已翻轉宋朝的抹茶,因朱元璋廢茶餅,貢茶改以散茶,此後以壼煎泡的喝茶方式成為社會主流。到明朝中晚期,茶壼茶具的轉變,紫砂壼一躍成為茶具中的明星,不只是因泡茶不奪香,經茶湯久用,紫砂壼更顯出如玉般的光澤,加上紫砂壼可圓可方可象物,造型多變、可雕可塑,如喝茶時的掌中玩珠;到了明晚時期,名家紫砂壼更成為價逾黃金的收藏品。
日本茶室中設有壁龕,掛上書畫文字、名物掛軸,壁龕是茶室的重點,主人也透過壁龕上的掛軸內容來表達待客的心意。掛軸的內容不乏禪師醍醐,如日日是好日、無、雲無心出岫等等,這些文字是禪語,也是茶語。
如日本茶室壁龕上的掛軸茶語,紫砂壺壺身或壺底也多有與茶有關、文人風味十足的款印,這種風氣始於明朝,例如,在一把明朝紫砂稜花壼壼底,押有「書不盡言」印款;在一具紫砂茶釜的器裡底部,落「一目千里」印款;或者在壼身上用鋼刀刻寫「二月吳山草,三秋石上泉」款識。這類加款加印的紫砂壺,歷經明清,至今不絕。
壼款有紀年款、有陶工款、有地名款,以小品壼為主的朱泥壼,也多詩句款,其中有些款意與茶道特別契合;如「月明林下美人來」,以女性的體香來形容茶香幽隱如絲;如「雪滿山中高士臥」,描繪品茶時的世外心境;以「花月之下一杯可樂」,形容文人花前月下吟詩賞景,有茶才足以助興等等;壼款常是文人伴茶生活的寫照。
這些文人興味十足的壼款中,最值得注意的是「閒、中、清、正」,這四個字不只是表露文人茶道的生活哲學,也指涉茶事茶法,其內涵要義相較於日本茶道的「和敬清寂」,實更能切入茶道的各個面向。
閒,是中國歷來文人最常強調的茶心,閒是忙碌俗世的心靈空間。明朝《小窗幽記》書中,屢屢可見閒字,如「閒掃落葉」、「江山風月,本無常主,閒者便是主人」、「夜寒坐小室中,擁爐閒話」。
文人所嚮往的生活,是「翠竹碧松,高僧對奕,蒼苔紅葉,童子煎茶」、「淨几明窗,一軸畫,一囊琴,一隻鶴,一甌茶,一爐香,一部法帖,小園幽徑,幾叢花,幾群鳥,幾區亭,幾拳石,幾池水,幾片閒雲。」只有心閒,才能與自然相倘佯。
閒不只是茶心,也是泡茶喝茶時的動作舉止,要能自在從容,當下放下,不起波瀾,用這樣的閒心相對,高雅流露,主客泡茶喝茶都得享茶味。
中,是儒家古來的教誨,處世不可過猶不及,要取中庸,佛家也以舉黑白高低善惡為例,認為心不落兩端,才能維持平常心。
於茶事而言,採茶宜把握時節,過早過遲都失茶味。就煮水而言,聞松風看魚眼,水要煮得剛剛好,才能泡出最好的茶滋味,前人所謂「水氣未消,謂之嫩,若水逾十沸,湯已失性,謂之老,皆不能發茶香。」
至於清,自古文人便常以此自持,自許清流,不與俗同流合汙,甚至將清再細分為清興、清致、清苦、清狂、清奇。就心行修持而言,佛、道也都強調清,心清身清才能印道。
清於茶事茶法,更是不得含糊。水要清澈、如秋水,茶不得有雜味、熟湯味,高雅清緻的茶香,才最迷人。泡茶功夫,必以心清與否為前提。
閒中清正的正,儒家說正心誠意,佛家說正念正行正果,都強調正。平常我們也在意周邊的人正派與否。天地如果歪斜,世間將從此消逝;要正而避邪,人同此心。
於茶事,茶要來自正山正岩,例如武夷茶,分岩茶、洲茶、外山茶,以岩茶為尚,如以外地茶冒充岩茶販賣,茶不正,又豈能得正味?水泉也要講究,陸羽茶經談水,認為「山水上,江水中,井水下,其山水,揀乳泉、石池漫流者上。」
文人喝茶,所謂一人得神,二人得趣,三人得味,茶尚個人獨飲。七碗茶歌讚美茶,一碗喉吻潤,二碗破孤悶,到了六碗就通仙靈。茶是伴閒人,養性靈的清客。
源自中國,從禪宗出發的日本茶道,配合規矩細緻的禮法,茶室氣氛如處寺廟佛前。但中國文人茶道從「閒」出發,庭園齋房原在求自適自在自得,以期長養性靈,茶來喝茶,閒中清正自自然然的揉合其中。
中國有沒有茶道,答案是肯定的,文人茶道就是中國茶道。「閒、中、清、正」四字訣,既契合茶心,也切中茶事茶法,與日本「和、敬、清、寂」相較,二者同是茶道,也是不同的茶道。
雖有同有異,但得茶味實一。
蔡格森/
《海絲茶煙-南洋出土早清宜興茶具》作者
資深新聞主播,曾任職於台北聯合報系、民生報、世界日報、歐洲日報